正月里的山东乡下噼里啪啦,硝烟弥漫,遍地炮仗皮,闻起来听起来,都像是在徐蚌会战。
我胆儿小,不敢放鞭炮,一个人倚在门边玩儿。
一手掐着地瓜,一手拿根玉米秸,啃一口地瓜,戳一戳路边的狗。
狗被戳了一早上,终于急了,上来冲着我裤裆,啊呜就是一口幸亏20世纪80年代初还流行穿大棉裤,奶奶缝的棉裤厚得嘞,锥子都扎不透,狗牙当然也没咬透,没伤着蛋。
那大狗也轴,目测是德国黑背和中华田园犬的混血儿,咬住了就不撒口,还拼命拨浪头,甩得我天旋地转风中凌乱,我想喊救命却被晃荡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劲儿地啊啊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唰唰唰几条黑影从天而降,一只钉耙样的大手伸过来,一把薅住大狗头颈上的皮,噌的一声把我俩撕开了,没错,是噌的一声,那狗恋战,牙咬得紧,我的棉裤豁开了一道大门帘,好清凉好清凉。
狗气呼呼地跑了,后来每回遇见我都冲我翻个白眼。
八岁,知羞了,我捂着裆道谢,谢字还没出口,倒吸了冷气一口。
一排铁塔吗这是,这么高个顶个手大脚大脑袋也大,脸上那是胡子吗粗成那样,简直可以当皮鞋刷子了
乡民质朴,口笨,当中最年长的那座铁塔堆着一脸的笑,好像要和我说点儿什么,努力组织着语言,刚才撕狗的也是他。得了,别让人先开口了,咱年纪小但不能没家教。
我礼貌地鞠了一躬,说:谢谢大大。
我没说错什么啊,咋那条身高快一米九的铁塔大汉瞬间脸色变了
但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还没等我抱头防御,只闻扑通一声,他他他给我跪下了。
咣当他还给我磕了个头。
他青着一张大脸,急赤白脸:哎呀妈呀,这大过年的可别乱叫啊叔侄子给你拜年了
咣当,又是一个头。
幸亏我才准儿心肌梗死而亡。
我捂住心口摇晃了一下: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不是应该我喊你大大吗你怎么反倒喊我叔叔了
还没完,我那个四十多岁的大侄子反手一拨拉,拽倒了其他几座铁塔,他厉声喊道:快快给爷爷磕头。
莫毁我清誉
我才八岁啊,货真价实童子鸡,还没开始发育啊,婚还没结过啊就有孙子了扯什么淡啊
这个世界太复杂,妈妈,我要回家。
我妈说我那天被吓哭了,还尿了裤子,嗷嗷喊着满街躲,后面还追着一条大汉,边追边喊叔。
好了,重点不是尿裤子,你小时候没尿过吗
重点是你看我们胶东人是有多认死理、多生性、多彪悍。其实也好解释,不过是辈分两个字,吃奶的爷爷,拄拐的孙子,大凡宗族群居的村落,这种情况不罕见。但中国这么大,偏偏我们胶东老家把辈分二字看得比天大,秉承起规矩来特别地一根筋,初一拜年是要磕头的,据说这个传统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才渐渐匿迹。
但无论如何,种颠覆世界观的折磨,我有好几年不敢回老家。
后来青春期了,忽然就想明白了,便宜不占白不占啊,于是闹着要回老家过年。
真的,我不该回去的。
那个大年初一,我在柴门外等到地瓜都凉透了,也没等到我那霹雳无敌真豪情的铁塔大侄子。
等来的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
他拖着他妈妈的衣角,闹着要吃我手里的地瓜。
我推他一把,说:去去去,一边玩儿去,我凭什么要给你吃
话音刚落,我被一个大学教授从背后一脚丫子踹翻了。从力度和角度来看,是亲爹。
我亲爹怒不可遏地冲我凶:净让你二姑奶奶看笑话,赶紧把地瓜给你小叔叔
这货是我叔这货还流着鼻涕呢
后来,我叔啃着地瓜。
我被人摁着脖颈子,跪在地上,给我叔,磕了头,拜了年。
二十多年过去喽,也不知我叔叔现在过得好不好,在哪儿上学,在哪儿上班,后来吃地瓜有没有被噎着,没被地瓜噎着也会被花卷噎着吧,大学应该考不上二本,考上二本也过不了英语四级,考过了四级也找不到女朋友,找到了女朋友也考不上研
谁让你当年抢我的地瓜。
当年,我刚给我叔把头磕完,远远地看见,我那个铁塔大侄子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你咋才来呢鼻子一酸,我哭得那叫一个惨啊,边哭边跑
好委屈啊,太委屈了。
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委屈。
一直到今天,关于叔叔一词,我都发自肺腑地自觉比旁人能多几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