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辣打了很久,终于打累了。
夜色渐浓,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我背着画箱,远远地跟在她身后护送。
跟了一会儿后,她转身,迎面走过来。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摸了摸我的胳膊。
我说好了好了,没事,不疼。
我问:小米辣,你手疼不疼
路灯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低声说:叔叔,我不是骗子,我爸妈真的在国外
我说:嗯,我相信你,乖,快点儿回去吧。
她原地不动,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开口道:我不该跟同学说我爸爸妈妈在国外当老板,可他们真的在国外。我妈妈说,弟弟已经生了,只要再“黑”上两年,就能拿到国籍了
叔叔,她说,我不是骗子,我爸爸妈妈也不是坏人,钱是他们在工厂挣的,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工厂妈妈说爸爸累得吐过血。
她低下头,说:钱我花得很省的,我零食都不吃,馋了就吃点儿豆腐我怕钱丢了,天天抱着我给同学送过几次礼物,那时候他们都还喜欢我小熊也是妈妈寄回来的。
她带着哭腔说:怎么办现在全丢了。
她指着自己的心口窝窝,说:叔叔,这里现在好疼啊现在特别想去死一死。
除了陪她干站着,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那时我也年轻。
起风了,别着凉。
乖,回去睡觉吧小米辣。
九
找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我在那个小区的绿化丛里找到了小熊。
它背朝天趴着,姿势很委屈,一抓一手露水。
万幸钱还在,软软潮潮,厚厚一沓。
顶了一头的露水站到早晨,开始打喷嚏。楼门前,终于拦住那个小男生,我摁住他的肩膀说:别怕,小兄弟,我不是坏人。
我说,咱们做个交易好吗好的。
好多年后,我和这个小兄弟在浙江杭州南山路中国美院对面的西湖春天餐厅重逢。
他坐在我隔壁的桌子旁,侧头看了我很久。
他跑过来冲我笑,说:别走哈,你等一等。
然后跑了。
半个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拎着一只画箱跑上楼,他把画箱推到我面前,问:还认识它吗
怎么会不认识
榉木清漆黄铜把手,这个画箱曾跟着我餐霜饮露行遍了大半个南中国。
他笑:太板扎了云南方言,太好了,完璧归赵
然后非要和我握手:谢谢叔叔,我从那时候开始画画,现在勉强算是个画家了。
我用力回握:应该谢谢你才对,谢谢你当年和我做的那个交易,并且保密。
他微笑:其实,你当时不拿画箱来换,我也会把那只熊好好地交给小米辣的。
我佯装生气拍桌子:那你他妈当时为何还把我吃饭的家伙给收下了
他大笑:哈哈哈,我的天,你那天两眼血红凶神恶煞般,我还是个小孩子啊,哪敢拒绝你啊
我岔开话题:小米辣当年给你写过情书是吧她曾经很喜欢你吧
他敛起笑意,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也挺喜欢她。
他说:可那时太小了,一来不敢早恋,二来大家当时都孤立她,我也唉,你懂的。
他轻轻拨弄着画箱的铜扣,说:小熊是偷偷还给她的,怕人看见了说闲话,连我一起孤立了她抱着小熊在地上蹲了很久,眼睛是闭着的,没和我说一句话。
他笑:现在长大了,一直想找小米辣道个歉什么的,叔叔,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我摇摇头:不必了,你长大了,她应该也长大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生如逆旅单行道,哪有岁月可回头
我将画箱掀开,熟悉的松节油味道,熟悉的纸笔。
坐好了,不要动。
知道你现在是画家,可我的水平哼哼哼。
当年,小米辣想让我给你画一张肖像画。
这份迟到的生日礼物,今天我帮她补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