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旁人笑我太疯癫 · 1(2 / 2)

好吗好的 大冰 2675 字 6天前

烤鸡翅的义工是个导演,叫张扬,据说鸡翅配方他研究了好几个月,麻辣鲜香风味独特如一场虐恋般滚烫滚烫地烫着嘴唇烫着舌头。

真是一帮怪人,你夸他鸡翅烤得好,比夸他电影拍得好还让他高兴。

吃鸡翅的也都是怪人,没有谦让也没有客套,鸡翅挨个儿发,发完了就完了,不管你是多大的领导多大的明星,发到你时没了就是没了,没人让,也没人因为觉得不受特殊礼遇而不高兴。

那间小小的屋子有种独特的气场。

不论众人在各自的世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坐进铁成的火塘后,各自的社会属性都脑后一丢,人与人之间骤然变得平等。那时的火塘,真是个神奇的所在。

铁成火塘不在京城,在大研古城,某种意义上讲算是古城最早的音乐火塘,也是最早弘扬火塘文化的地方。火塘不算酒吧,更像是个有人情味的家,陌生的人们围坐篝火旁,听听歌喝喝酒说说话,青烟袅袅,一晚上的时间嗖地就没了。

铁成脾气极好,从不高声和人说话,但原则性超强,对许多事情很坚持,比如要求进屋的每个人都必须自我介绍,他的理论蛮接地气只有心门打开了才能玩儿到一起,自我介绍是平等交流的第一步。

当时在他火塘里,再大的腕儿也要自我介绍,且不准用普通话,只能用家乡方言,铁成说方言是本色,既然要认识,就把本色亮出来嘛。有一回几个英国人叽里咕噜了半天,然后告诉我们这是威尔士方言,相当于广东话,那是苏格兰话,相当于东北话,这是伦敦郊区方言,相当于北京通州口音

在铁成的火塘里,自我介绍怎么说都行,但从政的不准透露职务,从商的不准影射身价,介绍完毕后,每人必须唱一首歌来总结人生或表达心情。

国人大都腼腆,加油打气别害羞这种话铁成不说,他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人家眼睛,慢悠悠地开口:每个人都有一首惊世骇俗的歌在等着他

那句话挺好使,我在他火塘里听过各种量级的跑调走音,听过各种音量的金歌劲曲,还听过歌剧,还听过小伙子唱喀秋莎,听过老太太唱周杰伦,还听过几十次中年男人唱的两只蝴蝶,以及老鼠爱大米那时没有小苹果,也还没开始流行凤凰传奇。

在座的不乏成名歌手资深音乐人,却没人对旁人的音乐审美嘲笑鄙夷,那时的火塘里众生平等,轮流唱歌是每个人天赋的权利。

歌唱完了,每个人轮流分享自己的故事,只要乐意分享,说什么都行,忠告也行,忏悔也行,糗事也行,做过的最好玩儿的事也行。

我目睹过一个神奇的故事发生:那个中年姐姐煞白着脸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讲了自己难忘的初恋,然后直勾勾地看着火塘对面的一个男人说,17年过去了,我老了也丑了,你都认不出我来了

失散了17年的情侣抱头痛哭,一屋子的人陪着他们流泪。那个姐姐说,想你的时候找不到你,不想了你又出现了,真想掐死你啊

火塘里神奇的故事还有很多。

有个乐呵呵的老头整天来,袖口磨得稀巴烂,穿得乞丐一样,每次来了都主动要求唱歌。他脑子是坏掉的,疯的,疯之前是个大学教授,此人外语极好,八国联军张嘴就来,不论哪个国家来的老外都能被他给唱high高兴了。

那个乞丐样的老头现在还在古城好好地活着,他在街头卖草编,只编蚂蚱,他来火塘玩儿的机缘很特别非典那年街头没游客,他差点儿饿死,铁成把他捡了,脸盆大的面碗两人一起吃,老头边吃边咳嗽,铁成并不嫌弃他。

什么树上落什么鸟,铁成种了棵奇怪的树,奇奇怪怪的鸟儿成群结队地往上落。许巍在其中不算最奇怪的,朱哲琴在其中也不算太奇怪的,连杨丽萍也不算。

奇怪的是阿缘,会吹笛子的那个。

阿缘是纳西族还是彝族忘了,只记得他举手投足间的文雅,笛声悠扬里的曲折。他笛子吹得像说话一样,娓娓把人心揉搓,隐隐约约能听懂一点点他在说什么,可一分神,却又不懂了阿缘是打散工的,收入很微薄,但每次来火塘都收拾得利利索索,衣领袖口雪白的,火塘是他唯一的舞台,或许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放松自如地吹笛子吧。

有小情侣在场时他的笛子是不吹的,他说曲子太寂寥了,不要把你们的心境给影响了。

阿缘后来出家了,寺庙离古城不远,铁成常去看他,听说他后来的听众是松树,漫山遍野的松树。

有个常客总穿着长袍睡衣来,叫郭哥,人手不够时他偶尔帮忙当服务员,街头卖唱玩儿时他帮忙收钱,问他打哪儿来的,他说海上,问他在什么船上当船员,他说那船不捕鱼也不愿运货,是方的,再问,就不说了。

不想好好聊天就不聊呗,我看看他露出来的小腿,毛咋这么黑这么长,干吗老穿着睡袍哦

好几年后才知道他爱穿睡袍,是因为他已经把西服衬衫穿了太多年。他提到的那条船确实是方的,由数条驳船拼成,就停在深圳海边,新闻里一度把那条硕大的船叫“海上皇宫”。

挺好,郭哥没坏了火塘的规矩,一直没提过他是巨贾。

西南少数民族习惯围着火塘起居,喝茶吃饭待客团圆都在火塘边,火塘是温暖的中心,也是一个家的精神中心,柴一填火一起,人自动聚过来。

铁成的火塘酒吧亦是如此,常来的成了家人,刚来的也不拘束。火塘那时的氛围和睦得出奇,没有地位高低没有贫富距离,进来的都是放下包袱,没有人用脾气性格影响其他人,也没人强行灌输意志给别人,众人喝酒唱歌讲故事,有分歧也不争论。

一次夜色阑珊,屋子里篝火熊熊,院子里繁星点点,我和铁成并排撒尿,我赞他把这家店开得真出色,他不置可否:别把这儿只当家店看哦,单纯把这儿当家店的话,人难免会患得患失,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拴住。

他问:你不觉得这是挺好的一所学校吗,每天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义务老师,读人就是最好的学习,学人优点看人缺点,再排查自己的缺点,快快活活又是一天

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手一抖,湿了鞋。

他说:这几年玩儿开心了,学得也足够开心了,所以火塘可以换个掌柜了,我当个股东就可以了,哈,我可以撤了。

如日中天的火塘说换掌柜就换掌柜我擦你可真舍得啊。

他噌地拉上拉链:对嘛,火塘的这个世界既然已经及格了,还守在这儿干吗养老吗不如继续出发,去建造下一个世界。我说,拜托拜托请说人话你打算去哪儿去干吗

他逗我,说去北京创业,什么挣钱干什么,比如摆摊卖肉夹馍。

我回逗他,铁成,我一直以为你是闲云野鹤呢,原来这么爱财你市侩了。

他乐:别别别,别绑架我,谁说挣钱就市侩了盲目鄙视金钱的假清高才是真市侩,干吗扣一顶闲云野鹤的帽子,非逼我这条小生命喝西北风呢

这条小生命重重地拍我的肩:好了放心,挣钱并不是唯一的目标,我会把真正的自己保护好挣钱也要快乐地挣,玩儿就是最好的创业。

他拍得很真诚很用力,所以我另一只鞋也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