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安建三年四月,正是东都草长莺飞的时节,然而这一年的春天却来得格外晚,四月桃花都是将开未开,带着冬末寒气。
柳玉茹穿了一身白色印银纹的长衫,外面罩了紫色绣鹤大氅,头发用玉簪盘成妇人发髻,手中抱了暖炉,静静看着庭院里尚还是花骨朵的桃花。
她生得素净,不施粉黛的面容显得十分清丽,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却呈现出了一种超出其年龄该有的沉静。旁人在旁边看了,不敢打扰,只是静静等候着主人赏花,心中暗暗赞叹着这位女主子的沉稳不凡。
这是她被囚禁的第二个月。
她的丈夫,大周仅次于天子之下最显赫的男人,枢密使兼殿前都点检顾九思,此刻正兵临城下,围困东都。他的士兵就在城外不足五里处安营扎寨,整个东都从天子到百姓都惶恐不安,而她作为顾九思唯一还留在东都的家眷,应当是最害怕的人。
她如今就是东都的盾牌,东都的城门,是顾九思脖子上唯一的绳子哪怕这根绳子,无力得可怜。
所有人都在悲悯她的命运,此时此刻,东都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顾九思不会为了柳玉茹放弃攻打东都,而所有人却也不会放弃一丝一毫可能让顾九思退兵的希望。因此,她的死,似乎也就成为了一个可以预知的结局,只要顾九思攻打东都,她必死无疑。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知道生死就在眼前,这个女子却依旧显现出了一种超凡的淡定。她静静看了桃花一会儿,回过头来,却是问身后的侍女的道:“你说这桃花何时才能开”
侍女不知道柳玉茹问这个做什么,只能低头回答:“奴不知。”
柳玉茹似是觉得有些遗憾,她眼中带了些许不舍,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明日能不能开了。”
说着话,管家从外面急急忙忙走了进来,他来到柳玉茹面前,先行了个礼,随后颇有些焦急道:“夫人,陛下派人过来了,说要接您上城楼。”
旁人听得这话,都是又惊又怒,一个侍女冲上前来,抬手护在柳玉茹身前,激动道:“不行,夫人不去夫人不能去”
一个人开了头,其他人纷纷冲了过来,挡在柳玉茹身前,激动道:“夫人,我们这就带着您杀出去横竖都是死,我们拼死也要保下您”
柳玉茹神色不动,她在一片喧闹声中,抬眼看向管家,平静道:“来人是谁”
这话让众人安静下来,她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哪怕在生死面前,她亦从容无畏。
管家平静了很多,原本急促的声音也放缓下来,他恭敬回复:“是叶丞相。”
柳玉茹点点头。
这位半路投靠了陛下,却一路官运亨通、如今最受皇帝信任的男人,由他来亲自领她送她最后一程,她也不觉得奇怪。
她点了点头,同旁人道:“备茶吧,我去前厅见他。”
“夫人”
有人大喊出声:“去不得啊”
“无妨。”
柳玉茹抬了一只手,止住大家的言语,她回头,清亮的眼温和扫过众人,随后软化了语调:“诸位放心,我等具会平安。”
大家愣了愣,也就是这个愣神间,柳玉茹已经抱着暖炉去了前厅。
她刚入厅,便看见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男子坐在厅中,正低头抿茶。他神色惯来冷漠,阴冷俊秀的脸上从来没有多余的表情,然而今日他抬眼看来,眼中却是带了几分踌躇和怜悯。
柳玉茹轻轻笑了笑,她行了个礼,温和道:“叶大人。”
叶世安站起身来,给柳玉茹回了礼,恭敬道:“柳夫人。”
昔年柳玉茹在外经商,于国难时亲自押粮上前,于灾祸时开仓赈灾,因此大家不给她冠上夫姓,而是恭恭敬敬叫她一声“柳夫人”。柳玉茹听得这个尊称,轻轻笑了笑,却是道:“叶大人可是来接我上城门”
这话问得叶世安心里有些苦涩,他垂着眼眸,握了拳头,低头道:“是。”
柳玉茹点点头,继续道:“叶大人可见得我家郎君否”
“昨日城楼上见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放下心来,她接着询问:“可安否”
“他很好,”叶世安终于有些听不下去,他抬起头来,看着柳玉茹,皱起眉头道,“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不操心一下自己吗”
“我有何可操心的呢”柳玉茹轻笑,她抬手将发丝挽到耳后,声线温柔,“女子于此乱世,本也就如浮萍。玉茹已经尽了自己全力,能做的,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又岂是我能左右的呢只是有一件事要拜托丞相,”说着,她抬头看向他。
她的目光一直很温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一位普通女子,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这帝国赫赫有名的女财神,可她的目光却一直如往昔那般,柔和清澈中带着坚韧,似是野草一般在这乱世中奋力生长。
有那么一瞬间,叶世安觉着,自己仿佛又是回到了年少时,姑娘偶遇了他,抬起头来,朝他温和笑笑,叫一声:“叶公子。”
他心中一窒,点头道:“你说吧。”
“我若身死,”她叹了口气,言语中带着哀悯,“我这府中奴仆,叶大人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听得这话,叶世安不由得苦笑开来。
“你若身死,当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了。”
柳玉茹明白叶世安的话,她若死了,便是顾九思要攻城了,一旦东都城破,以丧妻作为代价换得天下的顾九思,必然血洗了这东都皇城,到时候头一号要死的,也就是他叶世安。
“玉茹,”想到这结局,叶世安终于开了口,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哽咽道,“若是我死了,阴曹地府,你可能等我”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诧异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叶世安这一生都是不低头的,他少年天资不凡,傲气凌云,后来一路平步青云,情爱于他,似是晨间露珠,转瞬即逝。然而在两人都要面临生死这一刻,他与她谈论的却非国非民,而是这一句近乎于告白的言语。
柳玉茹垂下眼眸,她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个人,公子白衣广袖印金线云纹,玉冠高束,墨发如绸,他身形高挑,看上去清瘦如竹,他在家里向来没个规矩,仿若是没了骨头一般往门上一靠,双手环胸,手上折扇握在手里,立在膝窝,清俊的面容上带了笑,弯着月牙似的眉眼,拖长了声音道:“我今日回来得早,可有赏”
想到这个人,柳玉茹不自觉带了笑,她抬眼看向叶世安,清晰吐字:“不能。”
叶世安面色僵了僵,柳玉茹转过眼去,看向门外城墙方向,声音温和:“我若许了你,九思当如何”??
“你不恨他吗”叶世安面色不解,“他若为了天下弃了你,你当真心无怨怼”
“我希望他过得好。”柳玉茹端起茶,轻抿了一口,“世安,你不知道,他身上是背负着很多人的。他要成全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那些跟随他的所有人。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要么是我死,要么是他死,若两者之间做出抉择,我希望他能活。”
而且,她也不会让他去选择。
等到了城墙,她再见他最后一面,自当离开。
但这话她不会同叶世安说,她只是抬起头来,平静道:“他已经给我得够多了。”柳玉茹放下茶杯,“我知足。”
听得这话,叶世安沉默不语。
柳玉茹站起身来,抱着暖炉,眼中带了几分思念:“走吧,叶大人,我们不是上城楼吗”
叶世安没动,也就是柳玉茹准备提步那一瞬,一个士兵匆匆赶了进来,焦急道:“大人”
叶世安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
“如何了”
“大人,”士兵跪下来,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顾九思顾九思他入城了”
“城破了”
叶世安面色巨变,却又觉得不可能,他与柳玉茹谈话这段时间,没有听到任何攻城之声,顾九思怎能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直接拿下东都
士兵摇了摇头,终于说出了答案。
“他卸甲弃剑,一个人,入城了”
柳玉茹霍然抬头,她颤抖着唇,一瞬之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起来那年饥荒,他背着她一路前往东都,路上她同他说:“放下我吧,我不去了,你自个儿去吧。”
男人赤脚走在干裂的土地上,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开了口,声音因长期缺水而干涩,他说:“玉茹,你别怕。”
“我一辈子护着你。”
他当真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来了。
卸甲弃剑,素衣之身,于两军对阵时独自入城,只为护她。
柳玉茹突然冲了出去,她失了一贯的冷静,疯狂奔往城门,她眼里含着眼泪,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去找那个能救她一辈子的人。
她一路狂奔,风呼啸而过,然后她就在道路上,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只穿着一身单衣,长发散披,赤足站在路中,他身边都是押送他的将士,所有人都带盔持剑,神色严肃以待,唯独他,依旧是那副风流从容的模样,仿佛是闲事踏青看花,对这些烦人的小事,都不甚在意。
他原本含笑往前,然而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男人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弯着那双漂亮的眉眼,笑眯眯道:“哟,小娘子,”他出声,“跑得这么急,就这么想我啊”
柳玉茹喘着粗气,两人隔着三丈的距离,却是谁都没动。
顾九思静静打量着她,他的笑容慢慢散开,好久后,他朝她招了招手,声音带了几分哑。
“玉茹,”他说,“过来吧。”
柳玉茹毫不犹豫,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顾九思抬手抱住她,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女人,他眼里带了几分温柔。
“别怕啊,”他出声,“我回来了。”
第一章
柳玉茹初见顾九思,是在成平二十年。
成平二十年七月,是扬州最热的一个夏天。女子们都身着单衫,外罩轻薄的大袖衫,各展芳华。
那年扬州贵族圈中的乞巧节是由叶家大小姐叶韵主办,她邀请了扬州城里所有算得上有头有脸的未婚男女,设宴款待,柳玉茹也在席间。
她刚刚及笄,便成了所有人重点关注的对象,来了叶家,逢熟人便有人询问她婚事相关,她笑笑不语,故作羞涩,只是道:“都听父母的。”
然而熟悉的人却都知道,柳玉茹的婚事,大约是定下来了。
柳玉茹出身于布商之家,她母亲本是正室,但因不受宠爱,加之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也就生了柳玉茹一个女儿,反倒是妾室张月儿,生了两男一女。
没有一个儿子,于这个时代便是女子最大的错,于是她母亲苏氏虽为正妻,家中却是由张月儿掌管中馈,有名无权,那自然过得也不甚如意,柳玉茹身为嫡女,处境十分艰难,已是扬州城众所周知的事。
好在柳玉茹与苏氏不一样,她是个懂时务、知进退的,她温顺知礼,又善于往来,于是哪怕知道她的情况,也有些老太太,十分中意于她。而这叶家老太太,便是其中之一。
叶家在扬州算是名门望族,他们乃士族出身,又善于经营,叶家大公子叶世安,自幼求学于名师,虽然多年未归,但从传闻来看,他是一位风姿卓绝、颇有才学的郎君。扬州城无数名门闺女盼着嫁入叶家,然而叶老太太却相中了柳玉茹因为柳玉茹打从十岁起,便随着好友叶大小姐伺候在叶老太太身边,老太太喜欢柳玉茹这样温顺的姑娘,她怕叶世安娶一个太难拿捏的高门贵女,便干脆替他先做了主。柳玉茹刚刚及笄,便催促儿子上了柳家门,去给柳家说了信,就等叶世安回来,上柳家提亲。
只是这事还未传开,而柳玉茹性子向来沉稳,一日未将此事彻底确定,她便不会多说。
于是乞巧节上,其他所有姑娘都在议论着今日来的各路郎君,柳玉茹却不感兴趣,这时候还去议论其他郎君,被叶家人看到,恐生不喜。恰巧她见她的好友刘雨燕独坐在一边,似是苦闷,便走了过去,同她说起话来。
刘雨燕是她一起长大的闺中好友,粮户之女,她如今也到了议婚的年纪,柳玉茹见她愁眉不展,询问了两句,便知是婚事出了问题。她见旁边人多嘴杂,拉着刘雨燕起身,同她道:“雨燕,我们去逛逛吧。”
刘雨燕知晓柳玉茹的意思,她站起身来,跟着柳玉茹去同叶大小姐打了声招呼,随后便两人手挽手走出了水榭,顺着湖边小道走着。
等人少了,刘雨燕才同柳玉茹说起来:“前些时日,家里来了媒婆同我母亲说婚,我偷偷听了一遭,心里便放不下了。”
“说得是谁”
柳玉茹听明白来,这必然是刘雨燕不满对方,刘雨燕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个名字:“顾九思。”
听到这个名字,柳玉茹倒吸了一口凉气。
扬州有权有势的人多,但若论如今扬州最有权势的,便当属这顾家。
顾家乃皇亲国戚,顾九思的姑姑在宫中为妃,乃誉王生母,大伯又东都任吏部侍郎,乃真正的豪门望族。在扬州,便就是刺史王泉也要对顾家礼让三分。
可顾家虽有钱有权,但子嗣不兴,这一代也就顾九思一个嫡子,其他几个孩子都半路夭折,最长命的也没活过八岁。
顾九思小时候也是药罐子养大,为了强身健体,给他自幼习武。受过几个孩子离世的伤害,顾家夫妇对这个孩子可谓百般娇宠,于是就宠出了一个扬州混世小魔王,可称扬州一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