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动了,她听见自己说:那,那奴婢进去问问先生。
遇见李柔风,一切的一切,全都失控了。她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对他的爱仿佛成了一个强大的、寄宿在她身体里的怪物,这个怪物牵引着她去做所有事情,无论她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只是为了喂饱这个怪物,让它变得更庞大。
她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已经被砍出缺口的柴刀,看着身边血肉横飞的阴间人和大魏士兵,看着对准了自己的十二床强弩,她忽然意识到,她原来是被对李柔风的爱牵引着在做这些事情,在奴役这些阴间人将这五浊恶世变成一片更大的血海。
漫天都是赤红的光,北极星冷冽地闪烁在天极,她想,她做这一切,原来都是被人利用,利用她对李柔风的爱。她是爱情的奴隶,也是爱情的傀儡,而李柔风变成了一个诱饵。
他从地上爬起来,他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双脚扑朔,他踉踉跄跄地跑,他时不时撞到墙壁上,但他还是在疯狂地向前跑,向红莲业火的方向。
他过去总有事情想不通,尽管他知道自己在一点点爱上张翠娥,但始终有些事情,横亘在他心中,让他分不清辨不明。
他知道了张翠娥便是诸葛逢生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那个冒充诸葛逢生为他摸骨看相的小丫头。他是真的早已遗忘了那件事,他甚至想不起记忆中那个小丫头长什么样子,他只记得那一声云雀般的叫声:李三公子。他知道抱鸡娘娘会算命,也会看相,却从不知道,她最擅的竟是摸骨相。她认识法遵,认识通明先生,他也竟没有想起过,诸葛逢生也是阳隐一门的。
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他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他没有关心过。他只记得后来州的乱坟场出了一件大事,两个狱卒押着一个女死囚去乱坟场处刑,那个女死囚指使两名阴间人,杀死了那两个狱卒后逃亡,两名狱卒被撕碎,痛极而死,死状极惨。人们都说,那两名狱卒经常强暴女囚,遭到了报应。
再后来呢再后来又怎样了呢后来,张翠娥云雀儿般的嗓子哑了,两名阴间人不知所踪,阳魃开始砍杀阴间人,阳魃憎恨阴间人。再后来,牙婆一碗蜂蜜水救活了她,她抱着大公鸡嫁了个死郎君,张翠娥成了抱鸡娘娘,成了尖酸刻薄、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抱鸡娘娘。
他想她为何初始那般憎恨他呢,鬼市上她恶毒地诅咒他: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她让他像蜥蜴一样在地上爬,把他像条狗一样使来唤去,她羞辱他、折磨他、鞭打他,她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再将他医好,他当时觉得,她在鬼市上带了他回来,就是为了找乐子的,他那时候不知她对他的恶意从何而起,只觉得她内心扭曲而阴暗。他知道她对他的爱是从他险些被法遵夺舍之后才开始显现的,那金色的火焰,但那时她依然在抗拒对他的爱,她在吻他之前,都一定要醉过酒、要狠狠鞭打过他才能吻他。因为这些,他之前是记恨的,过了许久,他才能慢慢张开心门接受她。
他终于知道抱鸡娘娘一直是仇恨他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她很清楚认出她的是他李冰,而不是萧焉,倘若不是他告诉萧焉,萧焉不会命人去查出她是诸葛逢生的冒充者。
他记得他曾对抱鸡娘娘说萧焉“宅心仁厚”,换来她尖锐嘲讽。是了,他对萧焉说了句摸骨的是女人,萧焉便把她投进了死牢,只有她才知晓,萧焉有他自己为王的冷酷,并不是他所说的宅心仁厚。他过去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子,并没有什么坏心,可他何曾想过他轻描淡写几个字,便能将他人的人生捣成粉碎
他是她带刺的喜服,是她荆棘上的花冠,她爱他的时候恨他,恨他的时候也爱他,他要她的时候她那般的抗拒他,可那金色的烈焰依然烧上天去。她被他剐得一身血肉模糊,可还要用她细小伶仃的身躯燃烧出燎破阴间世的巨焰,长长手指拿一把柴刀护着他。
他想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烟炎张天的红莲业火里那一团小小的金焰,像一朵掌上的金色莲花。那朵金色莲花已然摇摇欲坠,已然将近凋零。
他忘了他置身于何地,也忘了那滔天的业火里到底是什么,他忘了自己还是一具人身,他也忘了自己是个阴间人,他只知道他必须扑到那熊熊业火中去,就算焚尽残躯,他也必须扑进去。
高耸在云水沧海间的石头城上,他纵身一跃,长袍风展,乌发飘飞,他跳下了那一座高高的城池。
“柔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