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春(1 / 2)

深衣摸到那人脸上无须,身上亦无浓郁的桃花酒香,知道绝非老酒鬼,惊慌失措地扯下绸带。

瞳若墨玉沉水,眉似初叶刀裁。明明是三春秾华流丽姿容,偏生料峭孤冷,烟笼了寒水月笼沙。

深衣看得怔怔,月来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宛然就在眼前。嘤咛轻呼一声,扑入那人怀中。

那人被扑得一个趔趄,身子不稳后退了两步,伸右臂将她揽住,哑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深衣埋首在他胸前磨磨蹭蹭,贪得无厌地嗅着他身上的清润水泽气息,语调中有压抑不住的欢喜兴奋,“我今天十六岁生辰……本来是来找老酒鬼的,没想到能和你一起过,好开心呢……”

他微讶:“你竟也是今日……”忽然挟了她腾身而起,上了湖心苑“回”字形结构的内层房顶。落地时,似是双腿抽疼,摇晃了两下用长刀拄住了身子,深衣忙伸手扶住。

深衣这才注意到他没有拄杖,两柄陌刀用青布裹了拿在手里。刚想问他,目光却扫到湖面上三道铁索凌驾水上,上百名蒙面黑衣人蝗阵般压来!

深衣大骇,望向陌少,却见他面上漠漠如烟,眸中有冷厉之色。仰首望着苑中那一丛刺破苍穹的碧色篁竹,淡淡问道:

“上得去么”

深衣肯定道:“能!”

手中被放入四枚褐色小球,深衣识得是霹雳雷火弹子。

“待人都进来了,掷到外围四面房上。”

他冷硬地说着,眸光却转了柔和,“没想到你会来。无论怎样,务必自保,不要管我。”他忽的低头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般地印下一吻,轻轻在她背上一推,“乖,去!”

明明是大敌当前,深衣却被他这诱哄般的一吻迷了神魂,心中蜜甜,浑然不再觉得慌乱。虽知这约莫是他为了把她支开的一招美人计,但也掂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懂得自己不出事,他才能心无旁骛。

深衣今日本穿了一身儿葱绿缎子的衣裙,腰肢轻飏,一朵绿云般盈盈然隐入了郁色密叶之中。

待她上了竹梢,随着那竹篁轻摆慢摇,四方景色尽收眼底,才恍然明了了陌少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以身为饵,诱得凤还楼众杀手围攻。将他们尽数引到此处,是要大开杀戒了。

果然应了明德所言,陌少意图剪灭凤还楼的党羽。

陌少在一刹海待了这么些年,来寻刀的人本就越来越少了。

自靖国府以为陌少死去后,这一刹海的守备,便松懈了许多。

凤还楼的杀手本就一个个身手不凡,也难怪能这么多人集结而来,趁虚而入。

一刹海中看来是有四根铁索,从白沙阵直通湖心苑。那夜被她斩去一根……今日余下三根铁索能够浮出水面,显然是张子山已经把一刹海的机关透露给了凤还楼。

深衣暗自咬牙,只见陌少青衫凛凛,姿如劲竹修篁,缓缓地将裹刀长布解了下来。一刹间光华流转,秋水长天,玉人冷面,相映成辉。

黑衣蒙面的杀手接踵而至,为首者,是一名覆苍龙银面之人,身躯瘦长如螳螂,袖手左四右五,合共九枚铜环。

孟章一品。

他嘬口成呼,运气之声浑厚而阴戾。

“陌上春,楼主有令,尔负凤还楼十二年生养栽培之恩,又兼为九仙夫人亲生之子,倘愿缴械,回楼请罪,尚可放你一条生路!倘若顽固不化,就地斩杀!”

深衣眼见着最后一名杀手踏入了湖心苑,四枚火弹次第弹出。

但闻“蓬蓬”数声,湖心苑外围顿时腾空火起,炎焰张天。

深衣本以为四枚雷火弹子不过是略壮声势,不料竟引起这么大的火来!湖中京军围来,竟也无法靠近。

“既然来了,就一个都别走。”

他说得淡漠,却字字掷地有声。

深衣心中一寒,原来陌少一早就在湖心苑中埋下了火油,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些人统统坑杀于此!这些人逃得过京军,却逃不出火海!

残阳胜血,映红了半片一刹海。

而此刻烈火熊熊如红莲妖绽,又将另一片暗绿湖面照得通红!

杀手群中一片骚动,纷乱间一个个飞身掠出,袭向陌少。

但见陌少衔刀于口,左手陌刀斜斜画出一个起势。霎时间刀气苍茫如雪,暴涨丈余来长。捺划处丛丛血柱冲天而起。他旋身扑阵,带起簇簇厉芒。刀势雄烈,起落处光摇朱户、紫电青霜。宵小杀手哪堪匹敌,鬼哭狼嚎之间残肢断臂血飞如雨。

火舌燎卷,那些杀手退无可退。血雨腥风间,满地荒草尽染赤色,流血漂橹。昔日明月清风湖心苑,竟成尸横遍地修罗场。

除了上次昏迷前的惊鸿一瞥,深衣还是第一次见到陌少出双刀。

愈看愈是心惊胆寒。

他是天生的杀手。

每一刀都是致命之杀。每一刀,必夺上十人命。

污血溅满他身、他脸,浑不见他眨一下眼。看不清面容,一双眸子反而愈加凌厉森狠,尽是嗜血的暗夜戾光。

深衣自幼随父习武,又在扶桑些许年,虽然自己修为平平,却识得出中原和扶桑的各家武学路子。

陌少一手既残,刀衔于口,走的正是扶桑三刀流的刀法。

他束发于顶,里外灰、青两色的衣衫紧束贴身,无一累赘之处。步法身姿鸷猛阴辣,无一不是扶桑黑忍的身法。

而那通体是刃的陌刀,其实已经并非最初的中土唐刀模样,这般窄直,已是融入了扶桑忍刀的式样。

忆起张子山那日说的话,又想到方才孟章之言,深衣心中猛的咯噔一声。

夕阳投下的摇摇竹影,不过稍稍欹斜了些许。

苑中还在斗的人已经不多。大火绵延到内苑,深衣栖身竹巅,也能感受那炙身热浪。

孟章一品和另外三名杀手已经追逐到苑心方形水池之侧。

孟章一品九环捭阖,时而散开旋飞,时而合作一束,与陌少右手长索缠斗。

陌少足下已不如此前自如。下盘不动,身如杨柳折下,头颈偏开,口中长刃穿过盘旋而来的三枚铜环,嗡嗡然铮响如玉片叮当,斜摆处将铜环甩入池中。

那孟章咒骂一声,趁他折腰之际一蓬梨花暴雨散去,陌少被迫得伏身于地,接连几个翻滚,梨花细针尽数打在身侧地上。

掠阵的三名杀手趁势而上,深衣飞身而下刺死一个,而另两个已经扑至!

深衣惊惶间,但见陌少头颅微动,雏凤清声,那耳上凤饰激射而出,精准钉穿了两名杀手的喉咙。

铜环铮鸣又至,陌少弹身而起,长刃脱手飞出,掠穿如梭铜环,另一手持刃强力刺向孟章。

孟章身形如魅,爆出一团黑雾,隐匿而去。陌少一掌拂开,黑雾尽散。

深衣眼见孟章展眼间已至陌少身后,展袖暗袭,方要惊叫提醒时,却见陌少手下革套陡然向前疾滑而去,后柄变作前刃,恰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虽未回首,那一刀却已经扎穿了孟章的胸膛。

一霎剧变,尽在电光石火之间。

深衣方知那无柄陌刀的奥义所在,前击后突,全无死角。

陌少缓缓抽刀而出,孟章圆瞪双目,摇晃了两下,仆倒在地。

陌少也终于站立不住,危危然似乎就要摔倒。深衣疾奔过去扶住,忽的只见地上孟章目中凶光一现,竟似是回光返照。双袖扬起,两枚弹子流星般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激起漫天红雾。

“陌上春!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然而就在孟章扬袖的那一刹,陌少一把揽过深衣,纵身跃入苑心方池之中!

深衣看向孟章的最后一眼,只见红雾所笼罩之处,那些伤重濒死的杀手嚎叫出声,面容扭曲恐惧至极。

沉入水中,深衣被陌少抱着一路深深下潜,深衣只见到身后的七叶琴精一路紧随着变紫变黑,纷纷扬扬像黑雨一般在水中下落。

心知孟章那毒奇烈无比,只得追随陌少一路飞快向下游去。

很快就没有了光亮。深衣此前憋住的那一口气渐渐用完,然而此时置身湖水深处,上方剧毒,要向何处换气头晕脑胀起来,心中正焦急时,只觉得被陌少勾入怀中,摸着她的脸将一根牛筋管喂入了她口中。

深衣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

原来陌少这双色夹衣中,都置有气囊,以供潜水之用。

深衣却不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水中,陌少是要将她带向何处。她知道陌少这薄薄一件夹衣,所贮之气有限,两个人支持不了太久,吸了一口之后便舍不得再吸,只是极力憋着。

陌少似乎亦知晓这一点,潜行更加迅速。

就在空气行将用尽时,深衣觉得触上了滑腻有苔的湖壁。

陌少摸索了一番,水中运掌击开一片土层。深衣只觉得身边出现漩涡水流,二人借势潜了进去。蜿蜒向前,深衣隐隐觉得恐惧,却不知陌少触动了什么机关,似是一面石门应声而开。陌少带着深衣顺着水流挤进去,那石门又嘎轧闭合。

淹没了两人的湖水瞬间下落,很快就从地下的不知何处暗道泄走。

深衣大口呼吸,惊诧无比——这一刹海的秘密远非她所知的那些,竟然还有这样的机关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