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暌离之吻(1 / 2)

朱尾飞奔出城,忽而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脚尖在城头墙垛一旋,又折身飞了回来。

她不停地抹着眼泪,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跑去买了套淡绯色绸缎小衫、暗折枝花卉纹白罗绣花裙子换上,又把头发散了,买了匹快马,直打天姥山庄而去。

然而越走越近,心中却愈发的忐忑不安,在水边把自己照了又照,把鬓边的几缕苍发都仔细藏好了,方轻手轻脚地跃进了天姥山庄。故人有诗云,“近乡情更怯”,并非虚言。她想,陌上春就是她久违的乡关,是她倥偬逆旅,终将栖息的城池。

天姥山庄倚天姥山而建。“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所描绘的,便是峻拔入云的天姥山奇景。

刘戏蟾的外祖父和母亲——云中君和云沉澜原本都居于天姥山之巅,直到后来云沉澜重伤,上不去山巅亦受不得寒,云中君方在山底下修建了这座天姥山庄。

刘戏蟾小时候一直居住在此处,入主内库之后四海为家,这山庄便空置了下来,现在,反倒成了陌上春的休养之地。

朱尾本是和她娘亲一样,有些路痴的,所以一开始进靖国府,便迷失了道路。然而不知为何,在这山重水复移步换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的天姥山庄中,她却似心有灵犀一般,径直寻去了一个幽僻处的湖畔小筑。

甫一落地,馥郁的艾草奇香萦入口鼻,似千丝万缕,霎时间牵动了浮光掠影般的时光。

如被尘埃蛛网湮没的石门轰然打开,深埋的昔年记忆如洪水滔天汹涌,直冲撞得朱尾晃了两晃。

当一种回忆刻骨铭心,那么它往往已经不是某种历历在目的细节,而是一种冥冥中若有感应的奇异情绪,一种迭加了红尘六欲七情的幻界。浮世之所以令人迷恋,便是因了这鸿蒙初胎的九转情肠。

这种感觉令朱尾以手捂唇,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她被佩剑的侍卫挡在门口,却遇见了徐灵胎,被带了进去。

房中依旧是阴暗清冷的,一如她初见他的时候。

他仍然昏迷不醒,那般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寂静得让她害怕。

手指颤抖着划过铁青的面颊,苍白的薄唇,他一动不动。

深衣不敢哭出声来,泪水悄无声息,还是被徐灵胎看到,低语道:“五小姐勿要难过,他没有性命之虞。”

徐灵胎的几名学徒已经帮陌上春卸下了双腿上的假肢,一腿齐膝以下、一腿自足胫以下,俱已经空了。

她曾经吻过的枯木般的下肢,曾经被他自伤自怜过的无力腿脚,也都没了。

残端上破碎零落着些些生着丑陋硬茧的皮肤,更多的地方磨得溃破不堪,血肉模糊。

徐灵胎拿剪子剪去粘连在一起的皮肉,挑去稀烂的肉糜,料理好了,方涂上药油,用扑了药粉的绷带包扎了起来。旁边的学徒不断地换下被鲜血浸透的药棉,缠上去的绷带也渗出了梅花般的点点血渍。

他像死人一般被摆弄着,浑然不知痛楚。朱尾看得有如万箭攒心,指甲深深嵌进了手心皮肉中去。

这七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四年生死徘徊,三年病榻缠绵。

他已经被囚在一刹海过了七年炼狱般的日子,一针一针,把自己破碎不堪的身躯缝缝补补,终于又能行走。

可他不过站起来了几天

却为了救她,复又沦入万劫不复之境。漫漫长夜中茕茕孤影,一忍又是七年。

她欠了他十四年。

她欠了他一双腿,一条命,一生一世一双人。

清泪零落如雨。徐灵胎带着学徒无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房中复又岑寂。

朱尾坐在床边,足足看了他两个时辰。

无论如何,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对他好。

那眉那眼,那挺秀鼻梁、紧抿薄唇,她竟是怎么都看不够。

看着看着,心里都似生出花儿来,痴痴然地一直在笑。

真好,他还活着。

天将暮时,徐灵胎轻轻叩门,唤朱尾出来煎药用膳。

朱尾自己却一丁点吃不下,细细致致地给他熬了一碗桂圆红枣粥,补中益气。

然而端了食盘进去时,却发现陌上春已经醒了,从床头小柜中吃力摸出了一个盒子,拿出一枚竹签之类的物事,单手“嚓”的一声轻响,用力拗断了。那竹签倒似有极多,他一枚一枚地折,竟是折得喘息不已,目中血色,嘴唇越来越白。

朱尾呆愣地看着他发泄一般地折着东西,越到后面手上力气越是不济,那裂开的竹篾深深刺进他手里去,鲜血顿时滴染了下来。而他还是浑不知疼,倒像是不折完不肯善罢甘休,恰如犯了疯病一般。

朱尾大骇不已,冲进去搁下盘子,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东西,握着他手指,将那断裂的细细竹篾小心抽了出来,又含着他指头把伤处的血吮了出来,气急伤心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陌上春头颅微晃,恍惚地看了她一会儿,眸中有些失血的晕眩,忽而惨笑起来,那笑意像梦一般虚幻。

“你不和你的夫君在一起,来我这里做什么”

朱尾闻他话语,又是酸又是伤又是绝望的,不由得恨恨,咬牙道:“我的夫君就在这屋子里,疯疯癫癫中了魔怔似的,我不来这里守着他,要去哪里”

他的眸光顿时有些呆滞,身子也僵了起来,迷茫地喃喃道:“你的夫君……你——”忽的身子一歪,竟又昏了过去。

“喂!你……”朱尾给他吓得小心肝儿都快跳了出来,慌得揽住他的身躯,掐他人中,又大呼徐灵胎。“徐先生!他醒了,可又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