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关系大着呢!”
“但闻其详。”
“曹大人,您忘了钦天监是做什么的?要是被钦天监的那些精通天文地理的老爷们晓得我在这儿钻研西夷历法,他们还不得跑来把我‘厚谊堂’给砸了!我怕死得很,可不想跟康熙朝时的汤若望一样差点被凌迟。”
曹毓英反应过来,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韩秀峰又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古古怪怪的西夷器物,意味深长地说:“何况这儿不只是钻研西夷历法,也钻研西夷的天文地理。比如这个叫象限仪的东西,就是西夷在几百年前制作出来的,据说专门用来测量这天究竟有多高,然后借助它在一望无际的汪洋上航行。”
庆贤冷不丁插了句:“皇上乃天子,天能量吗?”
韩秀峰放下象限仪,又拿起一个古古怪怪的器物,接着道:“这个带圆圈的器物叫作……叫作……”
吉禄刚登记造册过,不失时机地来了句:“禀韩老爷,这叫作测天仪。”
“对对对,叫作测天仪,据说这是西夷通过几百年前从大食人那儿学到的啥子‘十字测天法’而制作的,反正也是测天的,还有这些个‘六分仪’、‘天文钟’,全是用作测天的。要是被钦天监的那些夜观天象的大人们知道,我还不被他们揪菜市口去凌迟?”
曹毓英反应过来,不禁笑道:“原来你是担心钦天监。”
“不只是担心钦天监,一样担心礼部、理藩院、太医院甚至国子监。”
“礼部有何好担心的?”
“曹大人,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跟西夷打交道原本是礼部的事,打探俄夷的动向应该是理藩院的事,要是让他们晓得我韩秀峰抢了他们的差事,他们还不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太医院呢?”
“太医院也一样,别的不说,就说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我一个同乡有个闺女,生下来时就是三瓣嘴,就算请太医,太医也束手无策。但西夷的大夫能治,前不久刚送上海去请西夷大夫医治了。我不信洋教,也不喜欢西夷,但我觉得西夷医治三瓣嘴办法咱得学学,得把西夷的医书翻译过来,好好钻研。”
曹毓英终于意识到“厚谊堂‘为何要搞得如此隐秘,不禁笑道:“要是让翰林院和国子监知道你不好好念圣贤书,躲在这儿钻研西夷的歪门邪道,一样会把你这儿给砸个稀巴烂。”
“明明是在为皇上办差,明明是在给朝廷效力,却要搞得鬼鬼祟祟,像是在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我也觉得委屈。”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曹大人真会说笑,曹大人您要是也那么迂腐,皇上还能让您做领班军机章京?”
“韩秀峰,别故弄玄虚了,皇上命恩俊带我来究竟何事?”
“实不相瞒,是秀峰奏请皇上让恩俊请您来的。”
“你请我来的?”
“正是。”
“请我来做什么?”
韩秀峰直言不讳地说:“请您将我‘厚谊堂’整理好的夷情向恭亲王、彭大人、穆荫大人和杜大人禀报。”
曹毓英冷冷地问:“你虽是记名章京但一样有出入宫禁的腰牌,一样可以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你为何不去禀报?”
“因为下官忙不过来,”韩秀峰指指满屋子西洋器物,一脸无奈地说:“下官不但要打探夷情,还要盯着外面那些人翻译西夷的邸报和书籍。并且要向皇上、怡亲王、郑亲王、文中堂禀报,真是分身乏术。”
曹毓英不但不讨厌这个差事,反而很愿意做这个传声筒,毕竟这是机密中的机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参与的,想了想又问道:“这里的事除了皇上、怡亲王、郑亲王和文中堂之外,还有哪些大人知道?”
“肃顺大人知道,恭亲王和彭大人他们都知道,柏中堂原本知道一些,不过今后估计是不会知道了。”
“恭亲王和彭大人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曹大人,您是问‘厚谊堂’还是皇上命我专事打探夷情的事。”
“皇上命你专事打探夷情的事。”
“那就早了,就在我调任通政司参议的第二天。”
曹毓英微皱起眉头,心想原来彭蕴章早知道了,可彭蕴章居然什么都没说。韩秀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道:“如果说‘厚谊堂’,那知道的人更少,只有皇上、怡亲王、郑亲王、文中堂和肃顺大人,以及书肆里的这些人和下官奉旨派驻各地打探夷情的文武官员,加起来不超过五十人。”
恩俊不晓得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竟站在众人身后冷冷地说:“禀曹大人、韩老爷,知晓内情的共四十七人,这里的事儿要是泄露出去不难追查。”
“这么说本官来了一趟,还稀里糊涂担上干系了?”
“曹大人,这也是您的荣耀,咱们这儿虽比不了军机处,但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恩俊岂能错过这个机会,摆出一副天子亲军的架势,紧盯着曹毓英不卑不亢地说:“卑职奉旨专事负责‘厚谊堂’守卫,明儿个一早就去内务府帮曹大人刻制腰牌,从明儿个开始曹大人您就是‘厚谊堂’四掌柜。”
“大掌柜二掌柜都是谁?”
“大掌柜自然是韩老爷,卑职是二掌柜,庆贤三掌柜,曹大人您来得最晚,只能委屈您做四掌柜。”
曹毓英被搞得啼笑皆非,禁不住问:“如此说来,本官得听你和韩大掌柜的?”
“在外面您是上官,但只要进了这道门您就得听韩老爷和卑职的!”恩俊强忍着笑,又煞有介事地强调道:“职责所在,对不住了。您要是觉得委屈或不妥,大可递牌子乞求觐见,去跟皇上要个说法。”
曹毓英岂能不晓得这个“四掌柜”虽在韩秀峰和恩俊之下,但却是个离皇上更近,甚至能上达天听的差事,并不觉得有多委屈,何况只是个名义又不用真在这儿办差,不禁笑道:“行,四掌柜就四掌柜,都说客随主便,这儿原本就是你们的衙门,我来了便是客,就得听你们这些主人的。”
韩秀峰没想到恩俊会搞这一出,更没想到曹毓英应对的如此之妙,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恩俊又冷冷地说:“再就是向几位军机大臣禀报完夷情之后,公文要一份不少地收回交三掌柜存档,军机处那边不留,更无需存入方略馆。”
曹毓英心想说到底还是担心泄密,一口答应道:“行,本官知道了。”
恩俊扯虎皮当大旗,把堂堂的领班军机章京唬得一愣一愣的,韩秀峰觉得有些好笑,想想干脆躬身道:“曹大人,明人不做暗事,前些天您和军机处的几位同僚登门拜访,惊动了堂内的几个兄弟,他们担心您会无意中坏了朝廷的事,于是在您第二天进宫当值时,把您送圆明园去了。下官已经责罚过,还请曹大人别往心里去。”
曹毓英楞了楞,猛然反应过来:“原来那天不是意外,原来是你们搞得鬼!”
韩秀峰不无尴尬地笑了笑:“正是。”
“好你个韩秀峰,竟敢作弄本官,还害本官被科道弹劾!”
“跟大人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总被眼睁睁看着大人去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察院报官,最后坏了朝廷的大事好!”
“你……你……”
“曹大人,咱们也算交过手,看在今后还得打交道的份上,能否相逢一笑泯恩仇?”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曹毓英岂能不晓得韩秀峰这是想言和,再想到的确在背后算计过韩秀峰,真正坏的是那个明明知道韩秀峰在给皇上办差却什么也不说的“彭葫芦”,曹毓英不禁指着韩秀峰笑骂道:“身为堂堂的朝廷命官,竟使那下三滥手段,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所以备了一桌薄酒,想给大人赔罪。”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至于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曹毓英想想又笑道:“韩秀峰啊韩秀峰,真没想到你虽是捐纳出身,但也有几分君子之风。”
“不敢当不敢当,秀峰是真小人,曹大人您才是君子。”
“话里有话,你这是骂我伪君子?”
“真小人对上伪君子也挺好,何况咱们这儿最怕的就是真君子。”
曹毓英身在中枢,几乎所有的奏折和皇上下的谕旨都经过他手,本就是不是迂腐之人,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不禁环视着满屋子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洋器物,喃喃地说:“我看这儿的人既不是真小人也不是伪君子,而是忍辱负重为朝廷效力的鬼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