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和纵横四海的铁成不同,接下来要描述的这个普通人,是个缺乏机会的人。按世俗论调界定,没什么出息和希望的人。
他生在黄土高坡,祖祖辈辈都是陕北老农民,童年的记忆只有四样:放羊、摘野果子、无师自通的陕北民歌、无师自通的用土坷垃画画。
那时家里对他最远大的期望,是像他父亲一样,当个电工。
除此之外没有更大的想象力。
父亲在黄帝陵煤矿当电工,那个县有500多个小煤矿,天都是黑黄的。他一直到上初中才走出村镇,去到黄帝陵煤矿生活,第一次去时,他看着一排排灰头土脸的宿舍房,震惊地问父亲: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城市吧
父亲木讷,只说:嗯。
矿区的孩子打架斗殴,偷铁卖铜,他很快都学会了,那时他有过一个短暂的叛逆期。偷电缆电线也学会了,最狠的一次,一万多人的企业被偷停电了,偷错了,偷了总电缆。
架也是打的,领着一帮穷孩子和煤矿老板的孩子、包工头的儿子打,打完了再打,两拨人莫名地对立,泾渭分明的阶级分化。
他是村里干农活长大的孩子,生得粗壮,那时候有人让他帮忙收税,赶集时抓违章摆摊,人家可以每天给他几元钱零花钱。这他倒是拒绝了,再不懂事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知道那些摆摊卖瓜菜的人来自哪儿。
本性或许纯良,但生长的环境着实不好,初身,旧针头蓝墨水血嗤糊拉,第一次文了大象,第二次文了情侣坐在月亮上那同学后来进过看守所,因为文身太可爱,被人揍惨了。
他那时有过恍惚,想到未来时有过隐隐的不安和不甘,但在那样的氛围里长大,脑子里只有混沌和空白,完全找不到着力点。
岁之前他连技校都没考上,当不了电工,后来交钱上了陕西省艺术学校,三年中专,学美工。
家里人说,家底掏空了,我们仁至义尽就这么大本事了,你自己奔个前程吧。
他背着铺盖,懵懵懂懂地去了省城西安,车水马龙里吃惊得瞪大眼,紧张又贪婪地看。
每个人的年轻时代都有海绵期,他那时学东西特别快,很快学会了去隐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以及分辨完红绿灯再过马路,他还学会了弹吉他,艺校里学的。
艺校里吉他特别多,一熄灯,男生盘踞一二楼,女生趴满三四楼,十几把吉他弹唱崔健的歌。
一仰头无数手和头,每唱完一首女生集体欢快叫唤。省城孩子走读,住校的大都是和他一样从小城小镇来的,穷孩子也有荷尔蒙,他们抱成团自娱自乐。
每天的睡前合唱顶多30分钟,而后迅速撤散,不然笨拙的校警和敏捷的校长会翻阳台抓人,屁股印上皮鞋印,一口一个地骂瓜。
从矿区来到艺校,他变得开朗了许多,品性慢慢地被新环境重新塑形,虽未最终定型,却搞出许多之前未曾做过的事来比如,上第二个学期时,他养了一群小孩。
都是学杂技的孩子,最小六岁最大样每月不到60块钱的生活费,都吃不饱饭,要命的是都巨能吃。那时学杂技苦,每天都要哭着把课上完,挨罚是寻常事,寻常人家怎么舍得让孩子遭那份罪,他们都是从最偏远的村镇里来的。
孩子和小动物一样,天然地懂得寻找保护者,半夜饿了,他们可怜巴巴地摸到他床前,轻轻摇醒他。
他心软,冒险偷东西给孩子们吃。楼下是小吃部,有个小天窗,三条床单拧成绳拴在他腰上,他悬空打转转,转进天窗。不敢偷值钱的东西,只敢拿辣子和花干夹馍,偷多少,孩子吃多少。
小吃部的老板一度很奇怪,这个干瘦的小伙子怎么总是来免费帮忙水也不喝,给钱他也不要
他那时学会了剪头,三块钱一次帮同学剪锅盖头,他卖打火机,帮人画作业,挣来的钱给那几个小孩加餐。孩子们喊他老大,把这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当爸爸,经常横七竖八地睡在他床上,舍不得离开他。
他的床那时是全学校最舒服的,他从毕业生那里讨来褥子,厚厚的六层,算是他和那帮孩子的餐厅、炕和沙发。
他和孩子们极能聊得来,大部分时候聊吃的,也有时候聊鬼故事,还有时候聊到他们学校的校花,是个话剧班的师姐,叫苗圃。孩子们共同的希望是能和校花说说话,他们还小,见过的美好的事物不多,艺校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
他自己那时最头疼的也是吃饭问题,为了省路费,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每次带回的生活费都是散钱,父母牙缝里省下的。为了省饭钱,他和同班同学李秋香、葛勇组成了饭搭子。三个人家里条件都不好,都不够吃,那就把钱都拿出来,不去食堂了,三个人自己做饭吃比较省钱。
女生宿舍有间空房,葛勇和他借来炉灶,负责做饭洗碗,李秋香负责买菜。那时候下课铃声一响,李秋香百米冲刺菜市场,买菜杀价风驰电掣,再百米冲刺回来。
两年下来,李秋香得了短跑冠军。
有人饱暖思淫欲,有人饱暖后思前途,三个人的饭搭子解决了吃饭问题,他开始琢磨明天。
那时他再次回家取生活费,告诉妈妈:我找到省钱的方法了,可以少给我一点儿。
妈妈哭,苦了我娃娃了,爸妈没本事,都供不了你上个大学,只能上个中专,都不知道你将来靠什么挣钱吃上好饭。他安慰妈妈,中专就中专,起码有学上啊,放心我能找到办法让自己将来吃上饭。
可他并没有什么办法,没有背景没有资源,他甚至不知该怎样去畅想未来。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的专业尽力搞好,他只有这一个支点。
他开始蹭课,去西安美院蹭课。
美院在西安长安区山上,艺校的课松,他完成作业后作死地蹬车轮,从艺校骑车两个小时可以到。
1996、1997年两年,西安美院的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本校生,只是没人知道他住哪个宿舍,也没人见他在食堂吃饭。他蹭课时自己带饭,李秋香和葛勇帮他做了个饭盒装面条,缝隙太大容易洒,外面绑着塑料绳,拴在车把上。
他蹭过杨晓阳的课、刘文西院长的课,有一遭刘文西在走廊里拦住他:孩子,怎么哪儿讲课都能看到你蹭课的吧。又说:好好努力别让人发现了。
他一直努力到毕业,自负有手艺,心里有底气,并没有经历艺校其他同学的毕业茫然期,那时同学们大部分一毕业就失业,最好的择业方向不过是当美术老师,且需要家里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
毕业时,他养过的小孩们哭得像出殡一样,抱着腿不松开,他身上挂着三四个小孩挪到校门口,他说:灶给你们留下了,以后学着自己做饭,乖。
他应聘到了工艺品厂,做玻璃画,刻了三个月的玻璃,每月包吃住300元。厂子小,老板也亲自干,他有个同学找不到工作,求到他这儿,他找到老板:我的工资可以分他一半。
同学留下了,他辞职了,厂子实在太小,养不了那么多人。同学过意不去,他说这有什么,我有手艺在身上,我可以去卖画,当画家。
他没能成画家,一辈子也没当成。
那时他把得意的画作扛到书院门,一家家推开画店门问:老板,买画吗
每个老板都问:谁的画
他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