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拖着谢悯然坠落河流瞬间,砸起重重水花。
追思从长道鸣叫而入,俯身追着河流就冲了过去。
洛婉清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放刀纵身而下,却被李归玉及时赶到,一把捞起。
洛婉清反手横刀砍去,李归玉截住她刀刃同时,几个起落便踩着河中圆柱,折回长道之中。
落地刹那,洛婉清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李归玉匆匆闪过,洛婉清一脚踹到他身上猛地扑了上去,迎面朝他刺下,一刀接一刀,刀刀致命,不带半分留手。
李归玉竭力躲闪,直到最后一刻,他猛地一把握在她的刀柄,厉喝出声:“下面机关方才重新开了,你下去就是找死,你死了他也回不来”
洛婉清握刀不动,血滴从刀锋一路往下,坠到李归玉脸上。
李归玉盯着洛婉清,压着恐惧提醒:“柳惜娘,你还要活着杀我。”
眼泪从发丝遮掩的人面容上坠落而下,砸在李归玉眼里,酸涩弥漫刹那,洛婉清轻声开口:“不重要了。”
李归玉一愣,就在这刹,洛婉清猛地回头,纵身跃下。
李归玉目眦欲裂,惊慌起身:“小姐”
“殿下”
赶回来的张伯等人一把抓住李归玉,急道:“殿下,王韵之跑了,监察司的人来了,趁着他们还在找人,我们赶紧走。”
“放开我”
“把机关停下,监察司会救人的”
听到这话,李归玉立刻反应过来,转身一跃而起,跃到墙边一处凸起之处,一掌轰开墙面。
墙面轰开时,水下机关才缓慢停下,李归玉力竭落到石柱之上,慌忙在水面四巡。
没过片刻,他就听墙壁外传来一声大唤:“柳司使”
“快救人”
听到这声“救人”,李归玉便知洛婉清是得救了,他颓然退坐在地,终于才意识到。
方才,除了那句“不重要了”,她什么都没留给他。
她一句话没问。
一句话没留。
无论是过去的欺骗,还是今日的冤仇,她的心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满,一个字都不留给他。
尖锐的剧痛和挖心的茫然充盈在胸口,李归玉静静坐在原地,茫然环顾周遭。
整个机关枢纽处早已坍塌成荒芜,他听着浩荡水声,仿佛是立于自己心房。
奋力追逐一场,终成废墟空妄。
洛婉清入水刹那,便觉周边水流被巨力翻转。
水流太急,根本无力睁眼,她凭着直觉用刀插入齿轮,抵住水流巨力,随后便觉周边翻转,过了片刻,所有机关停住,水流“轰”一下带着她猛地冲了出去。
她刚一冲出水面,就听有人大喝,随后朱雀疾驰而来,将她一手捞起放到长廊,只来得及说一声:“柳司使”,就被洛婉清急急打断。
洛婉清抓着她,咳嗽道:“崔恒呢有没有看见崔恒”
“在找,还没看见。”
朱雀刚答完,远处就传来“轰”的一声炸裂之声,众人震惊回头,便见远处天梯之上,一个女子挽着一个男人借着天梯木架,一路急奔上雪灵山顶。
深秋时节,细雨连绵,大多数人都已经穿上秋衣,而那女子却还穿着异域长裙。
这裙子源自昆仑一带,绿色抹胸,红色印花灯笼长裤,披帛臂钏,赤足悬铃铛。
她面上带着面纱,头顶飞天发髻,一手挽着一位已经昏迷过去的男子,借着天梯飞快往上。她所过之处,木架寸寸炸开,不过顷刻之间,通往雪灵山的天梯便被炸个粉碎。
洛婉清一眼认出那女子怀中是谢悯然。
谢悯然在这里,崔恒呢
崔恒在哪里
洛婉清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朱雀,起身往下游冲去。
谢悯然出来了,崔恒肯定出来了。他或许是没有被人看到冲去下游,她得找,立刻去找。
她朝着下游急奔,一面奔一面注视着水面,大喊着崔恒的名字。
所有监察司的都逆着她往天梯处赶,她逆着人流往下,老远就见到一个青年领着几具带着白布的担架朝着她的方向迎来。
对方是这些时日她最熟悉不过的面容,但又有些不同。
崔恒顶着这张脸时,就算冷,眼中也会压几分温柔疏朗。
然而面前人玄衣金冠,周身气质冰冷如沉剑,目光完全不在她身上。
洛婉清下意识看向对方露在外面的手,这手相比崔恒肤色指节更粗、肤色更深。
这是真的谢恒。
虽然不知道谢恒为什么会从东都来这里,但如今他的确来得合适。
“公子。”
洛婉清在对方面前止住,赶紧行礼。
“谢恒”看了一眼她,了然道:“找崔恒”
听到这话,洛婉清眼眶一红,下意识看向“谢恒”身后担架:“他”
“这里没有,是流风岛人的尸体。”
“谢恒”开口,洛婉清便放下心来,她不愿再呆,立刻道:“那卑职先去找人。”
说完,她便转身往下,从一具担架擦身而过。
她衣裙擦过对方坠在白布之下、如玉一般的指尖,她浑然不知,只追着河流而下,一面盯着河道一面大喊呼喊:“崔恒崔恒”
她声音响彻在流风岛和雪灵谷山间,被雨水浸湿,沉甸甸落到谢恒耳里。
像是唤回一抹孤魂,将他从阴曹地府又召回人间。
谢恒轻轻喘息着,艰难睁开眼睛。
崔衡刚好将人交接过来,掀开白布,看见谢恒睁着眼,崔衡立刻大喜,忙唤身侧:“魏千秋,还有气”
从东都赶过来的魏千秋闻言赶紧拿着银针冲上来,扎在谢恒穴位上,急道:“快抬回去,有救”
说话间,所有人急急抬着他往房间走。
他迷迷糊糊睁着眼,旁边崔衡迅速同他说着情况:“流风岛动静太大,姬蕊芳从山上下来了,玄山伪装成你坐镇,姬蕊芳应该不敢妄动。监察司的人都保住了,魏千秋也到了,你这口气回来就死不了”
谢恒听不进去。
他只听见远处洛婉清的呼唤。
崔恒,崔恒。
他像是在梦里,张了张嘴,无声说了句什么
崔衡赶忙低下头,他却不肯再说。
崔衡无奈,一想他之前说过的决定,便转头同跟来的影卫道:“封住救人的消息,叫玄山回来,别和柳惜娘接触太多。朱雀带人抓人,让星灵晚些把柳惜娘劝回来,留人搜索整个流风岛,继续找相思子,盯着李归玉和王韵之的动静。”
影卫闻言应声,随后转身去办。
崔衡转头看到担架上面色苍白的人,恨铁不成钢叹口气,最终想了想,却只道:“也好。”
在世上有个牵绊,也好。
洛婉清沿着河流跟着一路。
河面太宽,她每一眼都怕自己错过。
从上游一路喊下去,一直喊到入夜,她声嘶力竭,才听到有人叫她:“惜娘”
洛婉清回过头去,就见星灵站在远处,洛婉清一见星灵,便赶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急声道:“找到人了是不是”
星灵见状,面露不忍,迟疑着开口:“那个君烨大人让我叫你回去。”
她见到“谢恒”过来,就听崔衡同她解释了来龙去脉,知道这一路是崔恒假扮谢恒。
崔恒是洛婉清的影使,她独来独往没有影使,但一般有影使的司使,两人情分都非同一般。
她不敢在洛婉清面前提“崔”字,只道:“君烨大人说,现在已经让熟悉水性的司使去找人了,你身上有伤,先回去休息。”
洛婉清听着赶紧摇头,随后立刻道:“我没受什么伤,我水性很好,我可以继续找。现在有线索吗谢悯然出来的时候有看见他吗”
“惜娘”星灵有些艰涩道,“君烨说,水下机关尚未完全停止,谢悯然熟悉机关,但是崔恒”
“崔恒也熟悉。”洛婉清立刻打断她,坚信道,“他很厉害的,他什么都懂,谢悯然能出来他肯定能出来。出来时候有见到他吗”
星灵停住不敢出声。
崔衡从机关枢纽出来,遇到朱雀就让她去帮朱雀,之后自己一直赶到下游一直在等,崔君烨没见到,那崔恒不可能出来。
洛婉清一看她神色便知道结果,随后反应过来,忙道:“我知道了,他肯定还困在水下机关,我去找。”
“惜娘”
星灵一边拽住她,洛婉清同时暴喝出声:“让我去找”
星灵动作顿住,洛婉清红着眼眶,语气里带了几分乞求:“星灵,若你我是朋友,你让我去找。”
星灵听到这话,慢慢放手。
洛婉清转头奔向上游,上游水下机关已经完全停住,隐约有几个司使下去捞人。
洛婉清看了旁边人,便学了这些司使,取了绳子绑在岸上桩上,她憋一口气潜入水下,去查探那些机关。
流风岛水下机关极其巧妙,她一个一个细节查看过去,等气不够了浮上岸,然后再下水。
洛婉清记得,那个秋天的九月很冷。
流风岛下了三天雨。
那三天,她就一直在找人。
她什么都不管,监察司传来的命令也不听,谁都叫不停她。
她就一遍一遍入水,一遍一遍找人。
司里所有熟人都轮番来劝,她一言不发,只在休息之后,又跳进水里。
她不敢想,不敢停,所有安静的片刻,她都会清晰想起崔恒。
她记得他每一个眼神,记得他每一句话,记得他一个动作,记得他们之间每一件事。
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她将他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只要不经意间,就会清晰想起。
第一天,潜入水中的时候,她想,她要救崔恒,他或许困在了哪个机关暗处,等着她救他。
第二天,潜入水中的时候,她想,这些机关中必定有些藏身之地,崔恒在等着他救她。
等第三天,她筋疲力尽,她睁开眼睛,便凭惯性入水。
入水的时候,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或许在水里某个地方卡住,又或许已经被下方机关齿轮碾成碎泥,但是他应当还是会留下什么东西。
她想找找。
那一刻,她竟也觉得,他可能去了。
只是她马上又将这个想法甩开,继续找,一直找。
等找到夜里,她终于累了,挣扎着爬上岸来。
她爬得很艰难,坐岸上时,感觉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她趴在岸上,低低喘息,感觉细雨像针一样密密麻麻落到周身。
过了一会儿,松香袭来,她突感雨停。
洛婉清一愣,然而看着周边地上溅起的水纹,她立刻意识到,雨没停。
是有人给她打了伞。
有人给她打伞。
她心跳快起来,心中揣了一份期待,朝着香味袭来的方向转眸。
入目是玄衣金织云纹,她呼吸不由得急促几分,然后一寸一寸抬头。
男子的衣衫似乎大多相似,面前人与她记忆中的崔恒身形相同,她越往上,心跳越快,越有些想哭。
她想好怎么和他开口了,她需得大骂他一顿。
她从来不想同他说重话,所以他才当她没脾气,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当好好骂他,告诉他日后决不能抛下她,然后再好好拥抱他,再问清他的名字,看清他的面容,理清
然而她的想法能继续,就在触碰到那张脸时生生止住。
谢恒撑伞站在一旁,垂眸看她,若是从侧面看去,便能看出他的伞微微向她倾斜了些许,为她遮住大半秋雨。
见到谢恒面容那一瞬,所有臆想止住。
洛婉清心中所有期待顿时砸落在地,谢恒看出她神色变化,负在身后的手不由得轻轻一颤。
然而他面上没有任何变化,神色无悲无喜,依旧是东都那位高高在上的司主,平静道:“我听说,你三日拒不接令,一直在找崔恒。”
洛婉清闻言眼中有了光亮,忙转身道:“找到”
话没说完,就见谢恒朝她伸出手。
手掌展开,露出一直染血的蚂蚱。
洛婉清猛地僵住,愣愣看着那只染血蚂蚱,听谢恒平静道:“流风岛坍塌那日,人就找到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慢慢抬眼,她看着面前人沉静如潭的眼,像是要看进他心里。
对方由她注视,神色波澜不惊,声音好像飘进她耳里,又仿佛没有。
“他与你不便相见,我代他相赠此物,人不必再寻,明日到流风岛议事阁报道。”
说着,他蹲身伸手。
玄衣袖下,是一只与崔恒截然不同的手,它将蚂蚱放到雨水浸透的木板上。随后起身,同她错身而过,提步离开。
他袖风带着风雨扑面,她呆呆看着面前蚂蚱。
那只蚂蚱和记忆中屏风后递出来那只别无二致。
它立在水中,仰头看着她,仿佛和当年在绝境中,被她碰在手心中仰头看着她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是他。
那一瞬,她突然想,当年是他,后来是他,如今
她看着蚂蚱,感觉他从她身侧走过,走远。
她终于忍不住,突然道:“你放它的动作很轻。”
谢恒顿住脚步。
他听着身后人喃喃:“这证明你很重视,你为什么要重视一只草编蚂蚱因为你在意。”
“你想说什么”
谢恒知道她什么意思,却还是故作不知。
洛婉清跪在地面上,她看着滔滔河水,沉默了许久,终于用沙哑嗓音,仿佛是在和另一个人说话道:“我从来没敢对你强求过什么。”
谢恒没有垂下眼眸,听她声音混在雨里:“一直都是我亏欠你,所以我从来不敢要求你什么。你给我的短笛我不敢用,我怕打扰你。你的脸我不敢看,我怕牵绊你。我不敢问你的名字,不敢知道去哪里找你。我想你,我不敢念,我爱你,我不敢说,我想要你留下,我不敢开口我知道你早晚有一日会离开,所以我不敢多求。可我能不能求这一次”
洛婉清回头起身,转眸看他,声音轻颤:“你让我验一次。”
“验什么”
谢恒语气平静,却已经知道她想做的事。
“你是不是他”洛婉清虽然是问,语气中却带了笃定。
谢恒没有说话。
洛婉清看着他和崔恒相似极了的背影,不由得捏起拳头,克制着情绪道:“他不会让别人来给我送这只蚂蚱,崔观澜,”洛婉清小心翼翼,“是不是你”
谢恒没说话,他背对着她,不敢看她表情。
他的沉默让洛婉清一点点燃起希望,急道:“你让我验一次,得了结果我绝不纠缠,我只想知道崔恒好好活着”
“他死了。”
谢恒开口,洛婉清呼吸顿窒。
朱雀惊讶看向谢恒,洛婉清却不能顾及,她只听谢恒清楚描述着他的伤势:“箭及心脉,受谢悯然两掌,入水之后,又受机关冲撞,于昨夜故去。崔恒若活着,他的确不会让人代交此物,”说着谢恒提步往前,声音平静,“但他来不了了。”
他来不了了。
洛婉清看着前方人的背影,看着这么冰冷、冷酷的人。
明明那么相似,却没有半点崔恒的影子。
他死了。
他死在她将将决定奔赴她前一刻,死在她终于知道他们错过久前一刻,死在她尚未来得及同他说一句喜欢、还在同他道别之时。
他怎么可能死呢
洛婉清喘息起来,她抬手扶上自己的刀,沙哑开口:“我不信,你带我去见他。”
“你不能见。”
“为何”洛婉清立刻反驳,“他没死对不对你们骗我对不对”
“他身份特殊。”
“特殊”
听到这话,洛婉清忍不住笑起来:“多特殊他是李圣照还是崔子规”
“柳惜娘”谢恒骤然回头,冰冷出声,“慎言。”
听到这话,洛婉清便知自己失言。
无论是那位前太子李圣照,还是崔清平的嫡长子崔子规,这都不是他可以随便喊出来的名字。
她抿紧唇,死死盯着谢恒,捏紧拳头。
她将所有呼吸都克制,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好久,艰难乞求:“那我不看他的脸,我就看一眼尸骨,行吗”
谢恒不言,他看着她,许久,却只答:“不可。”
“为什么”洛婉清一下激动起来,“你们骗我,你们就是想瞒”
“你没有身份。”
谢恒开口,洛婉清便愣在眼底。
谢恒平静看着她,冷淡的眼里死死压着痛楚,一字一句道:“你与他不过同僚,非夫妻,非血亲,按监察司规定,你无权探视他的尸身。”
非夫妻,非血亲。
她与他不过只是天地间茫茫路人,她连最后探望他尸首的权力都没有。
这话像是利刃剜在心口,一刀一刀剐过。
她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手在刀上紧了松,松了又紧,直到最后,终于还是压下所有愤怒不甘,小心翼翼、希望谢恒网开一面,乞求道:“公子我与他的关系,你知道的。”
谢恒没有说话。
洛婉清忍不住急躁起来:“是他说的。”
眼泪控制不住坠落,她声音克制不住尖锐起来:“是他和我说,让我生前仅他一人,死后为他立坟,我答应了,这样的关系,难道他死后一见都不可吗”
“不可。”
谢恒这话出来,洛婉清不可置信看着面前人。
对方这张脸,这些时日她看得太久,久到她几乎以为面前人是崔恒站在她眼前。
然而她清楚知道,不是,不会,崔恒哪怕是假扮谢恒,在看她的时候,眼神都带着温柔。
他不会这么平静看着她走投无路,看着她绝望无依。
但他怎能不是他
怎么可以不是他
“你是他。”
洛婉清笃定开口,谢恒没有回应,只转身道:“今日念你心智不稳,暂恕你犯上之罪,明日议事阁报道,若再违令,严惩不贷。”
说着,他便提步往前。
洛婉清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他走得没有半点犹豫,没有那人一丝影子。
可他怎么可能真的抛下他呢
他怎么会容得别人这么欺负她,死都不让她见他。
他说了,让她生前仅他一人,死后为他立坟,他心悦她。
她是他的妻子。
虽然他从未说过,他们也未曾拜堂,但是能为他供奉、为她立坟之人,除了他的妻子,又还有谁
她有资格见他,有资格验证,他在骗她,她不信。
她一个字都不信。
他是,他一定是
崔观澜。
洛婉清猛地疾冲上前,倾尽全力拔刀而去。
朱雀见状睁大眼,惊忙拔刀迎上。
然而洛婉清快,太快
刀锋从朱雀周身急掠而过,她在雨中高高跃起。
谢恒听着身后风动,不停步,不回头,仍由她将背上衣衫划出一道长缝。
也就是那片刻,朱雀终于追上,将洛婉清猛地一把压在地面。
周遭人一拥而上,朱雀急喝出声:“柳惜娘你发什么疯”
“崔观澜”洛婉清不理会周遭,她疯狂挣扎,盯着谢恒的背,看着那衣衫缝隙中露出的光洁皮肤,嘶吼出声,“我知道是你崔恒崔观澜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谢恒闻言没有停步,他逼着自己往前。
“崔观澜你别走崔观澜”
“柳司使你冷静些”
朱雀被她挣扎得心上发慌,周边人都压上去,洛婉清却还有余力往前挣。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挣扎什么。
谢恒是在崔恒落水后马上出现的。
他的脸没有面具痕迹。
他的手和崔恒完全不同。
现下他的背没有疤痕。
没有崔恒有的疤痕。
面前这个人,她还能怎么验,还要怎么验
可如果面前这个人不是崔恒,如果公子不是崔恒,那崔恒是谁崔恒在哪里
为什么最后一面都不让她见
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谁,他长什么模样,他是崔氏何人到底是李圣照是崔子规还是其他身份高贵她不知道之人
她突然觉得后悔,她该问得早一点,再早一点。
她当初就该偷偷看一眼他的模样,悄悄探听她的名字,她怎么可以对这个人一无所知,走到今日连最后寻他都无从下手。
“崔恒”
洛婉清终于控制不住,痛哭出声:“崔恒”
她的哭声像是一条条锁链,一声一声拴在谢恒身上。
他每往前一步,就感觉这锁链入骨一分。
锁链剜肉蚀骨,可他还是逼着自己往前走,不停走。
一如既往。
谢恒喘息着走到听风楼中,喘息着抬头,看向长廊尽头,等着他的崔衡等人。
他捏紧了手中洛婉清曾经送他的药囊。
此刻药囊早已是鲜血淋漓,血滴顺着他的手,一滴一滴落下来。
崔衡神色复杂看着他,不由得道:“睡了三天,一醒过来就往外跑,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抱歉。”
谢恒沙哑开口。
崔衡目光挪到他手上,犹豫许久后,才慢慢道:“方才的话我听见了。其实星灵和我说,那日柳司使已经在上妆了。”
她已经在上妆了。
她是想去听风楼,她是做出了决定的。
谢恒听到这话,不由得笑起来。
“那就够了。”
听到这话,崔衡愣了一瞬,随即他猛地反应过来,听风楼那个清晨,他笃定告诉他的是:“她来不了。”
他这样算无遗策的人,他早知道谢悯然一定会提前动手,早知道她就算愿意也来不了。
正是因为知道她来不了,他才敢许诺她。
“你”崔衡皱起眉头,不由得带了几分愤怒,“你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不是的。”
谢恒否认,崔衡愣了愣,他平静看着崔衡,轻声道:“我的许诺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想同她在一起。
他是真的想为她苟活下去。
他是真的想在她能义无反顾选择他时,同样义无反顾拥抱她。
只是他知道,他这样的人,做这样的许诺,本就不可能得到结果。
可他还是拼尽所有勇气,孤注一掷想试一次。
在听风楼那个凌晨,他一直在眺望远处。
他希望她能来,但是又怕她来。
所以他将所有交给她,他一直在等,等她作出决定,让他看一看,她能不能逆过他谋算看到的未来,决绝朝他而来。
他从半夜等到即将天明,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冷的夜,她却始终没来。
他所有勇气在那个清晨彻底分崩瓦解,黄粱梦醒,他清楚知道,他是谢恒。
崔恒从来只是个意外,他的路,只该是谢恒走。
天命不予他,他便不强求。虽然有些许伤怀,但他早有准备。
但如今意外得知她曾经想来
谢恒扬起笑容,眼里带了几分水汽,沙哑道:“那就足够了。”
得知她曾想来,来不来都已经足够了。
天命不予,他自当断。
谢恒走远后,洛婉清嚎哭了许久,最终慢慢失去挣扎,像一只落到岸上奋力挣扎过后的鱼,一点一点消弭了生气,静静躺在雨水中,看着不远处浸泡在水中的蚂蚱。
朱雀等人见她冷静,迟疑着放开她。
所有人就看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旁边朱雀看着,心生不忍,忍不住道:“柳司使”
“惜娘。”
这时候,星灵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洛婉清没有动。
星灵想了想,低声道:“我背你回去吧。”
洛婉清也没有理会。
她静静趴在原地,她觉得累。
太累。
熬了三天,在这一刻,她终于崩塌。
星灵似乎也明白,她没有等她回声,擅作主张将她扶起,她将她背上,替洛婉清拿了剑,随后就听洛婉清终于沙哑开口:“蚂蚱。”
听到这话,朱雀赶紧将蚂蚱捡起来,小心翼翼捧给洛婉清:“来,蚂蚱。”
洛婉清伸手取过蚂蚱,沙哑说了声:“谢谢。”
随后便不再出声。
星灵见她没有其他要求,背着她往前走去。
星灵个头比洛婉清高些,但依旧保持了一个女子的纤细,洛婉清靠在她背上,有些疲惫闭上眼睛。
如今流风岛已经被监察司完全接管,星灵背着她去了一间早已准备好的房间。
她给她准备了热水,帮她脱了衣服,领着她进浴桶。
她用热水浇过她的肩头,用皂角帮她搓洗过头发。
洛婉清周身一点一点温热起来,星灵在她背后轻声开口:“以前,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洛婉清垂着眼眸,看着浴桶里的水波,静静听着。
星灵语气平静,帮她搓着头发,缓声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帮我从冷宫出来,教我武艺,他晚上会翻墙来找我,偷偷给我带好吃的,和我说很多事情。”
洛婉清听着,眼睫微动。
“没有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星灵轻笑:“我们每天白日,便形同陌路,只有晚上,才独属于我和他。所以我那时候特别期待晚上,因为晚上我就可以见到他。”
“我明白。”
她和崔恒,只有面具遮掩的暗夜,独属于他们。
“后来,他出事死了。”星灵语气平静,洛婉清一顿。
她终于明白星灵为何要在此刻说这些,她转过头,看星灵神色平静道:“最初我觉得肯定又是他在骗我,他在同我开玩笑。可是我再也听不到他声音,再也等不到他书信,每个夜晚变得无比漫长。我等了一夜又一夜,最后终于承认,他走了。可很奇怪的是,当我承认他离开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不是离开了,他是换了一个方式,陪在我身边。”
“我每次练剑,我能想起他的剑意。我每走一步,我能想起他跟在我身后的模样。我活着,就是他活着。所以我想,我得活得高兴一点,他在我身侧,才会高兴一些。”
“我”洛婉清听着,沙哑开口,“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
“遗憾当年没有推开那扇屏风。”
洛婉清开口,她觉得眼酸,却已经没有眼泪可以落下。
于是这种酸变成一种疼,弥漫在眼眶,发疼发胀。
洛婉清看着水面,想起自己过去曾经克制的所有:“遗憾没有早点相认,遗憾没有在想他的时候马上吹笛叫他,没有在心动的时候马上告诉他,遗憾没有对他好一点,没有付出更多一点。我那时候总想着报仇,想着李归玉,想着怕和他羁绊太深,万一有一天他想离开我承受不起”
洛婉清声音止住,有些说不下去。
一回忆,便发现,其实他们这一场相恋,她竭力克制,其实却早已沦陷其中。
而正是因为这份克制,才遗憾万分。
“别想了。”星灵替她冲洗了头发,平稳道,“人若总是回顾过去,便会忽视现在。而且,以我和崔影使相交来看”星灵想想,“他就算真走了,最希望的,不是你困于他的过去,而是因他想前往未来。”
不是像过去一样,永远在回顾那些痛苦。
而是能将目光停留在如今。
如果当初她能早早明白这个道理,李归玉过去就是过去,放下就是放下,她能看到眼前,倒也不至于有如今这么多遗憾。
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崔恒最后那句“你自由了”是指什么。
她从李归玉的过去走出来了。
她睫毛微颤。
从此她心里住着一个人,他叫崔恒,而崔恒所愿,是她忘了他,一路往前。
只是怎么可能忘
这么好的人,谁能忘了他
从在屏风后那夜起就是他;
在扬州相伴一路的秦珏是他;
在监察司一路送她登天梯、乘青云,走到如今的是他;
为了所有人独身赴死的还是他。
这样伴随她如此长路的人,一个错失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忘得了他
洛婉清闭上眼睛,沙哑出声:“星灵,多谢。”
“好好休息。”
星灵见她想明白,也没多留。
她站起身来,告诉她干净衣服放置的地方后,便转身离开。